弱:柔弱。
天下万物生于有:“万物”一词,王弼本、河上本作“万物”,郭店竹简本、帛书本皆作“之物”,傅奕本接近古本,亦作“之物”,又王弼注云“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”,可知王注本原文可能亦作“之物”,由此可见,古本原文当作“之物”。“之物”、“万物”在文中差别不大,今暂依通行本作“万物”。王弼注云:“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。有之所始,以无为本。将欲全有,必反于无也。”
有生于无:与帛书本及传世本不同的是,郭店竹简此句无“有”字,连上句作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生于无(原文“有”字作“又”,“无”字作“亡”)”,但不少人以为竹简本“有(又)”字后可能抄漏一重文号,其原文应与传世本相同。实际上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与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生于无”,并不一定有那么重要的差别。从表面上看,少一个“有”字,说的是“天下之物”既“生于有”又“生于无”,多一个“有”字,说的是“天下之物生于有”而“有生于无”,两者似乎大不相同,但老子说“有无相生”(二章),说“无名天地之始,有名万物之母”(一章),又说“天下有始,以为天下母”(五十二章),可见“有”、“无”也可以说是“同出而异名”,从“有无相生”的角度来看,说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生于无”与说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本质上是相通的,而且说“天下之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”,实际上也包含了“天下之物生于无”的意思,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传世本多一“有”字,突出了“有”、“无”在品位、次序上的差别。今从通行本。又近见北大所藏汉简《老子》,此句与各本相同,亦有“有”字。
道的运动是反复的,道的作用是柔弱的。天下万物生于有,有生于无。
四十一章
本章主旨在于说明“道隐无名”而不为世人所知,并对大道幽隐微妙、深广无限的境界作了一番描述。老子说有上中下三种不同层次的人,他们对道的态度各不相同。其中只有“上士”勉强能修道行德,“中士”听了道,感觉若有若无,“下士”听了道,不但不信,反而加以嘲笑。这后两种态度,却正是一般人对于真理的态度。但是老子的态度并不消极,他说“不笑不足以为道”,言辞间充满得道者所具有的源出于真理的自信。在他看来,那种能让全场鼓掌、让大家一拍即合的东西一般是不能称作道的。道的高明和可贵正在于它超越于世俗的成见之上;世人对道的无知和嘲笑非但无损于道,反而更显示出了道的尊贵与光荣。
老子借前人的话对“道隐无名”的情形作了一番描述。从“明道若昧”至“质真若渝”一节,主要形容“道德”深藏不露的特征。深藏不露到了极点,就表现得与“道德”的本性仿佛相反。“道德”之所以能深藏不露,那是因为它原本深不可测,具有化育万物、含藏天地的伟大器量。从“大方无隅”至“大象无形”一节,更进一步描述大道超越于现象世界以及一切规定性之上的特征。这些话看似不能成立、违背常识,既说“方”就是有“隅”,既说“器”就必有所成,既说“音”就是有“声”,既说“象”就是有“形”,这里却说“无隅”、“免成”、“希声”、“无形”。历来对于这几句话的理解值得商榷,如“大方无隅”一句,有人译作“最方正的好似没有棱角”(陈鼓应《老子今注今译》),正是力求从常识的角度,甚至从社会伦理道德的角度加以解释,好像老子说的是“外圆内方”之类的处世准则。但是,“方”不是“方正”,“隅”并非“棱角”。这句译文更增添了“好似”一词,使老子的话看起来变得接近“常识”而易于理解。但老子的本意并不是要告诉人们一条“常识”,而是恰恰相反,要打破常识对于人们的局限。老子这几句话谈论的是纯粹的道,甚至也可以说是物理学意义上的“宇宙论”,与世俗人伦价值无关,“大方无隅”云云,也许还与现代物理学的见解不谋而合。实际上,老子这里说的“大方”、“大器”、“大音”、“大象”,已非寻常的“方”、“器”、“音”、“象”,而是大道的“化身”。在老子看来,“大”正是道的本质特征,他常常以“大”来指示“道”,而且给“道”取了个别名叫作“大”——“强字之曰道,强为之名曰大”(二十五章),所谓“大方无隅”、“大器免成”、“大音希声”、“大象无形”,正是对大道无限性的一种表述。
荀子曾批评庄子曰:“蔽于天而不知人。”(《荀子·解蔽》)此话是非自当别论,但确实指出了道家对“天”的重视。老庄所言,往往超脱于日常生活的现实之外,包含着对天道自然以及存在本身的沉思冥想。借佛教的话说,道家是以“天眼”观物,故所见自非“俗谛”,而既非“俗谛”,自不可以“常识”求之。这是读老庄应有的态度。这里所谓的“俗谛”主要指的正是“常识”,而所谓“天眼”,正是指超越于“常识”之上,而且不为社会现实所局限的眼光。庄子说“井蛙不可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;夏虫不可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;曲士不可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”(《庄子·秋水》),这里的“拘于虚”、“笃于时”、“束于教”,正是指局限于“常识”,被世俗的知见所束缚。对于“井蛙”来说,“海”是它“常识”之外的事物;对于“夏虫”来说,“冰”是它“常识”之外的事物;对于“曲士”来说,“道”是他“常识”之外的事物。可见只有打破“常识”,才能超越认知的局限。当然“常识”也并非不重要,比如说它使我们避免把手伸到沸水中。但是一种哲学思想,如果仅仅停留在“常识”的水平上,那就只能称为“生活小百科”。
实际上人类思想的进步,正是不断突破“常识”、超越“常识”的过程。然而时至今日,人类也并未真正彻底超越古人的智慧,中西方古老的智慧仍然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源泉。甚至当我们回顾历史时,我们会发现,古人伟大的思想有时仍然超越于我们的“常识”之外——正如在经历了将近一百年之后的今天,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,仍然是“常识”之外不可思议的东西。